第7章 茶香迷魂,心网初张
春日雅集的灯火未灭时,林晚卿已将茶盏摔在地上。
青瓷碎片溅到崔嬷嬷脚边,她却连眼尾都不颤,只垂着花白的鬓角,等主母发落。
"去查。"林晚卿攥着帕子的手在抖,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指甲勾出丝来,"沈璃弹的那曲《破阵》,定是藏了什么。
你翻遍太乐署的古谱,查她指法、词牌,半分异样都不许漏。"
崔嬷嬷应了声"是",转身时瞥见主母映在妆镜里的脸——眉峰紧拧,眼尾泛红,哪还有往日端着的贤德模样。
她低叹一声,将碎瓷片扫进铜簸箕,袖中还揣着方才在雅集上拾的半张琴谱残页。
子时三刻,崔嬷嬷的烛火还亮着。
太乐署的典籍堆了半张案几,她推了推老花镜,指尖抚过《乐府杂录》里"破阵乐"的记载:"唐高祖平刘武周,军中作此曲以颂功绩。"又翻出本《琴苑要录》,里面记着各流派的指法注解。
可沈璃弹的那版,虽用了《破阵》的骨,却在"平沙落雁"段转了宫调——她反复比对,只当是琴师即兴变奏,并无不妥。
"嬷嬷,喝盏参汤吧。"小丫鬟捧着漆盘进来,汤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。
崔嬷嬷揉了揉发酸的后颈,正欲端起,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:"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——"
她鬼使神差想起太子书房的书案。
前日随林晚卿送参汤时,曾见萧承璟伏案写些什么,墨香混着北境狼毫的腥气,熏得她直犯晕。
鬼使神差地,她放下汤盏,绕到东暖阁后窗。
窗纸没糊严,漏出一线光,正照见案头压着张纸——分明是沈璃那曲《破阵》的抄录,字迹清瘦如竹,正是太子惯用的瘦金体。
崔嬷嬷的手一抖,参汤盏"当啷"落地。
她慌忙蹲下拾碎片,却见那页纸角还沾着半枚朱砂印泥,像是刚誊抄完未干。
第二日卯初,林晚卿正对着镜匣抹螺子黛,崔嬷嬷掀帘进来,手里攥着个油纸包。
"太子书房的。"她将纸页展开,墨迹在晨光里泛着青,"嬷嬷斗胆,昨夜逾矩了。"
林晚卿的螺子黛"啪"地断在妆台。
她盯着那页纸,耳边嗡嗡作响——昨夜宴席上,太子坐在主位,她端着酒盏去敬,抬眼正撞进他深潭似的眸。
那时她只当是夫妻间的默契,此刻再想,那目光冷得像刀,倒像是在...审视。
"主母?"崔嬷嬷轻声唤。
林晚卿猛地起身,金丝缠花步摇撞得鬓角生疼。
她抓起案上的《女戒》砸向墙角,书页纷飞间,忽然笑了:"好个沈璃,好个萧承璟。"她转身攥住崔嬷嬷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老仆皮肉里,"去备帖子,三日后东宫办'香事清谈',请京中各位夫人来坐坐。"
崔嬷嬷抽了抽手,见主母眼尾的泪痣被胭脂晕开,倒像要滴出血来。
她应下,退到廊下时,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,混着林晚卿低低的呢喃:"我倒要看看,她沈璃敢不敢来。"
沈璃是在午后收到请帖的。
阿朱捧着红漆木匣进来时,她正对着绣绷描并蒂莲,针脚细得像蛛丝。
"东宫的帖子。"阿朱掀开匣盖,金丝暗纹的请帖躺在锦缎上,"说是香事清谈,品香论艺。"
沈璃捏起请帖,指尖摩挲着烫金的"林晚卿"三字。
窗棂漏进的风掀起她鬓角碎发,她忽然笑了,梨涡在脸上荡开:"来得好。"
阿朱见姑娘眼尾的朱砂痣跟着动了动——那是她晨起时特意点的,比往日更艳些。"要回帖么?"
"回。"沈璃将请帖递回,"就说沈某必到。"她转身走向内室,檀木柜里飘出沉水香,"阿朱,去库房取那罐'星沉'。"
"星沉?"阿朱一怔,那是去年从南海商队得来的老山沉香,沈老爷生前最珍爱的,说"烧起来像星子落进深潭"。
"对。"沈璃抚过柜上的铜锁,"你亲自去,挑最细的炭,调最匀的灰。"她侧过脸,目光穿过窗纸映在阿朱脸上,"献香时,务必送到太子妃近前。"
阿朱应下,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。
她回头,正见沈璃望着柜中半卷未绣完的婚服——那是前世她被绣球砸中时,连夜赶制的嫁衣,金线还凝着血渍。
三日后,东宫的垂花门挂起青玉香牌。
仆役们抬着鎏金香炉往来,廊下的绿毛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,脆生生叫了句:"香事清谈,贵客将临——"
林晚卿站在檐下,望着满地新铺的青石板。
她今日穿了月白缠枝莲褙子,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在腰间的香囊上,叮咚作响。
远处传来轿辇的鸾铃声,她摸了摸鬓边的玉簪,那里面藏着半枚淬了毒的银针。
"主母,沈姑娘到了。"
林晚卿抬眼,正见那抹鹅黄身影穿过垂花门。
沈璃提着湘妃竹小匣,发间只簪了朵素白茉莉,偏那眼尾的朱砂痣,红得像要烧起来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殿内鎏金香炉里的初燃檀香被穿堂风搅散时,林晚卿正握着羊脂玉香铲,指尖在案上《香乘》书页间虚点:"今日只论香道,不论俗事。"她抬眼时笑意温软,可眼尾那抹被胭脂晕开的红,倒像簇未熄的火星。
下头坐着的夫人们早得了风声——太子妃特意请沈璃来,怕是要在香事上压这商贾之女一头。
于是当沈璃捧着湘妃竹匣起身时,三十余双眼睛便跟了过去,连廊下打扇的小丫鬟都踮起了脚。
"沈姑娘这匣,倒像是装着什么宝贝。"吏部侍郎夫人先开了口,语气里带着探问的尖刺。
沈璃垂眸掀开匣盖,指腹拂过匣中那截黑沉沉的沉香。
她能感觉到林晚卿的目光正钉在自己腕间——前世今日,她也是这样站着,被绣球砸中时腕上的银镯撞碎在青石板,血珠子渗进绣鞋缝里。"星沉"二字在喉间滚了滚,她抬眼时梨涡浅现:"是先父当年从南海商队收的老山沉,名唤'星沉'。"
林晚卿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她记得前日崔嬷嬷查过沈家家谱,分明写着沈老爷只去过扬州三次,何时接触过南海商队?
这香,怕不是故意要在她面前立个"珍奇"的名头。
她端起茶盏抿了口,却尝出喉头泛苦——昨日为了这香会,她特意让御膳房加了桂花蜜。
沈璃取香的动作极慢。
她捏着银镊子夹起半指长的香材,在众人注视下投入已铺好银灰的香炉。
火星溅起的刹那,殿内忽有若有若无的清苦漫开,像松针浸在寒潭里,又混着丝极淡的甜,像将融未融的雪。
"好香。"兵部尚书夫人最先赞出声,"比宫里的沉水香多了分清冽。"
林晚卿的茶盏"咔"地磕在案上。
那香气钻进鼻腔时,她后颈忽然泛起凉意,像被谁拿冰锥尖儿轻轻戳了一下。
眼前的鎏金香炉开始模糊,耳畔嗡嗡响着,竟渐渐听清了前世的声音——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,母亲攥着她的手,指甲几乎掐进她腕骨:"晚卿,你要争。
你要是不争,就只能像妈这样,被人踩进泥里死。"
"主母?"崔嬷嬷的唤声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。
林晚卿猛地回神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,鬓边玉簪歪斜着,冷汗正顺着后颈往下淌。
她望着满殿惊愕的目光,忽然想起方才那阵香里,除了松针与雪,还混着种说不出的腥甜——像血。
"这香...这香有问题!"她踉跄着后退,撞翻了案上的青瓷水盂,"崔嬷嬷,快宣太医!"
沈璃垂眸盯着自己绞在袖中的手。
她能感觉到掌心的冷汗,却比前世被押往刑场时平静百倍。
林晚卿此刻的慌乱,与前世她跪在刑场看沈家老少被砍头时的绝望,终于有了第一丝重叠。
"林姐姐这是怎么了?"苏婉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,素白团扇半掩着唇,"我方才离得近,闻着这香清润得很。"她的声音极轻,混着殿内的骚动钻进沈璃耳中,"前日我在西市茶棚,见林晚卿的暗卫拿了本账册给胡商,封皮是玄色洒金的,写着'北境'二字。"
沈璃的睫毛颤了颤。
她望着林晚卿被崔嬷嬷搀着往内室走的背影,喉间泛起腥甜——那是前世她咬碎牙齿时的味道。"苏姑娘帮我留意着,"她侧头时眼尾朱砂痣晃了晃,"等她缓过来,我要让她尝尝被人盯着伤口戳的滋味。"
窗外忽然起了风,卷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。
香炉里的青烟被吹得歪向一侧,正缠上林晚卿方才坐过的空位。
有眼尖的夫人瞥见那抹烟在案头《女戒》上绕了个圈,像根无形的手指,正点着"妇德"二字。
"太子妃这是中了邪?"
"方才那香,莫不是沈姑娘故意..."
议论声像春蚕食叶般漫开。
沈璃捏着湘妃竹匣转身时,正看见崔嬷嬷从内室掀帘出来,老仆的鬓发乱了,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。
她知道,用不了半个时辰,东宫香会林晚卿失仪的消息就会随着茶肆的瓜子壳,落进京城每个角落——而等那些传言里再加上"太子妃见香发疯疑似中邪"的字眼...
"沈姑娘留步。"崔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惯常的沉稳,可沈璃分明看见她袖中露出半截玄色账册的边角。
她顿住脚步,回头时梨涡更深:"崔嬷嬷可是要夸我这香?"
崔嬷嬷望着她眼尾的朱砂痣,忽然想起昨夜太子书房里那页琴谱。
那时烛火跳了跳,照见"破阵"二字旁边,萧承璟用小楷写了行批注:"商调变宫,如刃藏鞘。"
"老奴只是想问..."她喉间发紧,"这香,可还有余?"
沈璃笑了。
她将匣盖轻轻合上,檀香木的香气混着殿外渐起的暮色涌进来。"余下的,"她指尖抚过匣上云纹,"总要留着给该闻的人。"
殿外绿毛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,尖声学舌:"太子妃失仪——太子妃失仪——"
林晚卿在内室攥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。
她听见外头的喧哗,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,忽然想起前世临终前,沈璃也是这样笑着看她。
那时她以为是仇恨,此刻才惊觉,那分明是...
"主母,太医院的王医正到了。"
林晚卿猛地甩了帕子。
帕子落在地上,露出她方才慌乱中攥皱的半张纸——是太子昨日写的手谕,边角还沾着北境狼毫的腥气。
窗外的风更大了,卷着香灰扑在窗纸上,像谁在用力叩门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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